那天,我走在草原上時,遇到了一位畫家。

  「我是描繪聲音的畫家。」他這樣說。

  他看起來四十好幾,嘴唇上方留著翹鬍子洋芋片一樣的兩撇鬍。頭髮是標準的九一分,還抹了厚厚的髮油。往兩旁看去,耳朵大得出奇,好像得經過特別訂做才拿得到的誇張耳朵。西裝筆挺、乾淨無暇,雖然樣式有點舊﹔皮鞋黑得發亮,感覺就像是五分鐘前才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擦亮似的。皮膚很白,如同一出生就生在黑暗的地底一般﹔蒼白的右手,還提了一個看來像是裝滿畫具的手提箱。

  「描繪?」
  「你說聲音?」

  「沒錯。用畫筆,沙沙沙地。」

  「聲音這玩意是很有趣的喔。每個個別的生物,即使物種一樣,所發出的聲音也各不相同;尤其是人類,人類聲音的種類實在是太多種了,一想到我可以將這麼抽象又複雜的東西具像化,我就興奮得發抖啊。」

  他將左手放在胸前,小心翼翼地深吸了一口氣;兩旁的大耳朵,興奮般地抖了抖。

  「聲音可以具像化?」我懷疑。

  「當然可以。」

  他將手提箱放在地上,彎下腰來,窸窸窣窣地從裡面翻出了幾張畫稿。

  「像這張,就是老虎的聲音。」

  我從他手中接過畫稿,非常仔細地觀看。然而看來看去,卻只看到畫紙中央的一個大木箱而已。

  「就是一個大木箱而已嘛。」

  「沒錯,就是大木箱。老虎的聲音低沉渾厚,但卻又可以將聲音傳到敵手心裡,叫對方害怕。你可以想像自己在木箱裡,大聲怒吼的樣子嗎?那種震撼感,彷彿就像要衝出畫紙對你嘶吼一般。」

  我點點頭,從他手中接過下一張畫稿。

  「這是貓的聲音。」

  畫紙上有一支透明的管子,非常透明那種﹔但是讓人匪夷所思的是,管子外卻長了些短毛。

  「這什麼?」我問。

  「貓的聲音啊,這還用說嗎?」

  「貓的聲音給人感覺是很細緻的,像是非常乾淨、透明無瑕的管子一樣;但是貓生氣的聲音你也聽過吧,哎呀那真是好可怕呢,那種粗糙又帶點細緻的聲音,就像是透明管子上長毛一樣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。」我將畫稿還給他。

  「對了,我說老兄啊。」
  「你想不想看看人類的聲音呢?」

  他摸摸臉上的兩撇鬍,眼睛瞇成一條縫地看著我。

  「好啊。」我不假思索的說。

  「喔喔,能聽到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。」
  「但是我手邊正好沒有人類的聲音呢。」

  「什麼?」

  「其實之前有畫一些,但是前些日子的大雨將我一部份的畫淋濕,而那裡面就有著我全部的人類聲音畫啊。我這人又是很挑模特兒的,所以現在還沒能找到模特兒來畫呢。」

  他兩手張開,無奈地攤了攤手。細瘦的手掌沒有半點的血色,就如同他的膚色一般,蒼白得近乎白紙。

  「這樣子啊。」我點了點頭。

  「所以,老兄你啊,」
  「要不要考慮當我的模特兒呢?」

  他把臉湊上前來,興致勃勃地看著我。

  「你說我的聲音嗎?」我睜大眼睛。

  「是啊,老兄你的聲音真是與眾不同呢!感覺就好像被一層布包著似的,又像是觸摸麻薯外皮一樣粉粉的。如果你的聲音有形體的話,我相信切起來絕對像是切一個柔軟至極的管子一樣,會發出『波』那樣的聲音。」

  他興奮地手舞足蹈,兩旁的大耳朵也隨著他情緒的高漲,一上一下地抖動著。

  「倒也是沒什麼不好……。」

  「是吧?你也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吧?當畫家的模特兒可不是人人有機會的喔,何況還是聲音的模特兒呢!」

  盛情難卻,我終究還是答應了他的請求。只見他揮筆迅速,絲毫沒有半點猶豫。數分鐘後,畫作終於完成;但當我想探頭看看自己的聲音畫像時,他卻一下子就把它藏到身後。

  「其實,除此之外,還有另一件事想拜託你。」
  「就是……可否請你也為我畫張聲音的畫像呢?」

  「你說叫我畫你的聲音?」我驚訝。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可是我的畫技並不好,」
  「何況你可以自己為自己畫啊!你不是畫家嗎?」

  「別這麼說啊。即使是再棒的畫家,畫自己仍然是會有盲點的。就像是算命師,他們也不能為自己算命啊!」

  「但是我畫得不好啊。」

  「別這麼說,只要你畫出來,我就萬分感激了。不過,你所畫的必須是『全部的我』。」

  他停了下來,意味深長的看著我。

  「全部的你?」

  「是的。如果畫的不是『全部的我』,很遺憾,我必須把你的聲音吃掉。」

  「你說什麼?」我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
  「把你的聲音『吃.掉』。」

  「也就是說,你的聲音會變成我的,而你將變成一個發不出聲音,連打呵欠都沒有半點聲音的人。」

  「你開什麼玩笑!」
  「誰會答應你這種事啊!」

  我拉高聲音,怒視著他。

  「這可由不得你呦,」
  「你的『聲音』可是掌控在我手裡呢。」

  他揮揮手中的聲音畫像,得意的看著我。

  「老兄啊,以前不是有過這樣的傳說嗎?」
  「例如肖像畫把人的靈魂收進去之類的。像我這麼畫技高超的畫家,把『聲音』收進畫裡面,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啊。」

  「但是我還是能正常講話啊。」

  「老兄,那是因為我還沒吃掉你的聲音。」
  「我只是先將你的聲音的『靈魂』收在畫裡面。你懂嗎?靈魂。只要你畫出我的聲音,我就將畫還你;反之,如果你畫不出來的話,我就要將這張畫-也就是你的聲音-吃掉。不過你可別動歪腦筋,想要來搶這張畫啊。我只要將它隨手一撕,你同樣也會失去聲音的。」

  我想了想,似乎怎樣都沒辦法逃出這個困境。想保留住自己的聲音的話,看來只能照他的話做了。

  「好,我答應。」
  「紙跟筆借給我吧。」

  他笑了笑,兩旁的大耳朵又抖了抖;蒼白的手打開手提箱,拿出了紙筆。

  「既然你是模特兒的話,總該多講幾句話來聽聽吧。畢竟我是外行人,不像你們專業畫家,一下就能完成啊。」我說。

  「這倒也是。」他摸了摸臉上的鬍子。

  「那這樣子如何呢?」

 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瞬間,我幾乎腦中一片空白。女人的聲音?我剛剛聽到的是女人的聲音嗎?

  「老兄,你是怎麼啦?」
  「沒聽清楚嗎?」

  我睜大眼睛,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。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,我剛剛聽到的是…小孩的聲音嗎?

  「喂喂,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啊?」
  「畫不出來嗎?」

  他咧嘴微笑。這次發出的是…老人的聲音。

  「你的聲音到底是怎麼回事?!」
  「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?」

  我丟下畫筆,怒聲問他。

  「你激動什麼啊。」年輕女孩的聲音。

  「每個都是『我』啊。」另一個女人的聲音。

  「因為沒有人可以將全部的『我』畫出來,所以我就吃了他們的聲音啊。」幼童的聲音。

  「你畫不出來是不是?」另一個男人的聲音。

  「那就把聲音給我吧。」我一開始聽到的,他的聲音。

  他把藏在身後的我的聲音畫像拿出來,卡茲卡茲地吃了起來。一整張畫像,兩三下就被他吃得一乾二淨。

  「吃飽了。」他擦擦嘴,摸了摸肚皮。

  「謝謝你的招待啊。」

  聲音畫家湊到我的耳邊,用我的聲音如此說道。我摸摸喉嚨,張大嘴巴,但已發不出任何聲音了。他噗通一聲跳開,帶著手提箱,像風一般地離開了我的視線。我兩腳跪地,腦中一片空白;雙手緊緊地摀住耳朵,卻仍是聽到他的笑聲,像咒文般地在我耳邊迴蕩、揮之不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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